古城秋色今犹在

　　古城最初什么时间去的，早忘了。

　　太久了，久到唯剩下渺渺茫茫这几个字。废名在《桥》里写：“他走在和尚前，和尚的道袍好比一阵云，遮得放马场一步一步的小，渐渐整个的摆在后面”。“久”之意，大概如此，有些岑寂，有些怅然。

　　却记得是和另一个人去的。那个人，他从很远的地方来看我。一个初秋的下午。

　　古城，无端地感觉它古老，宁静。

　　便去了。

　　一路上，戈壁，荒滩，偶见缓坡上浅浅一些草。大约路边还有些小花的，太于微小，也忘了，“摆”在过去了。

　　很静，静得只听到时光“沙沙”草一样的生长。仿佛在一种虚空里行走，人轻轻的。亦不多言。有了人的声音，便不静了，便不古老了。

　　静了，真好。古老，真好！

　　及至下车，仍不说话，相视笑一下，转身往村子里去。

　　那时候，古城只是一个村子。一个离祁连山不太远的很小的村子。远远看它，好像只几棵树，几户人家，天边一丝轻云。

　　也有它自己的传说：“公元前53年，罗马帝国执政官克拉苏集七个军团之兵力入侵安息（伊朗一带），在卡尔来遭围歼。克拉苏长子普布利乌斯率第一军团突围，越安息东界，流徙西域，经多年辗转，于公元前36年前后，相继从大月氏匈奴归降西汉王朝，被安置于今永昌县者来寨。汉称罗马为骊靬，故设骊靬县，赐罗马降人耕牧为生，化干戈为玉帛。”

　　传说书写在一个山坡凉亭下的石碑上。黑色花岗石的碑；隶书的字体，柔韧而安静。整个凉亭呈古罗马风格，四根白色立柱，竖的槽型雕纹，古典，凝重，让我想起一部影片的红衣主教，他的深刻在脸上的皱纹，目光里的坚定和虔诚。大概，不同风格的建筑，都有它自己的宗教气息，它所固守的那份虔诚吧。

　　用手摸了摸石碑，质地很细腻，忍不住指尖摩挲着，却慢慢一股寒意，沿着手指蛇一般往骨头里钻。不免寒噤，连忙缩了手，疑心自己抚摸到的，是一个灵魂，冷冷地，地之深处，幽幽地看我。

　　是那些古罗马将士的灵魂吗？曾经，因为一次战败，他们流徙，辗转，远离故土，惶惶地，无奈地，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停下，繁衍，生息，自此便再也没有离开。两千多年了，他们会很孤独吧。他们的父辈母辈，也定是故乡望了又望，盼了又盼吧。

　　抬眼，看着远处，一望无际的荒滩，偶尔一两墩芨芨草，秋风里微微地摇，枯白的，寂寥的，风一样的姿态。过于荒凉孤寂了，心有些发紧。人生的一次远行，有时竟然就百世，就永恒了。唉，世间之事，百转千回，竟是想不清亦说不清楚的。

　　往前，几户农院附近，长的铁链围起一段旧城墙。城墙不足十米，残破的样子，有碑“骊靬遗址”。碑是红色的，依旧细腻薄凉的花岗石，却夕阳照在上面，仿佛笼了层黄红色薄纱，氤氲着一种暖煦的味道。彼时，原本凄凉的古城墙，呈现出了山一般的庄严和沉厚。这不足十米的旧城墙，原是承载着一段历史，一段过往，一种沥尽岁月跌宕之后的深邃，我们只是站在它旁边，静静地，没有言语。

　　很多时候，沉默是最深的理解和怀念。沉默着，与历史耳语，与某一场战争相遇；与一些高鼻蓝眼白肤黄发的人一同躬身耕作，用他们手中的武器作耕犁，背负土地的重量，背负生命的一次轮回，“负担越重，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，它就越真切实在。”

　　是的，真切，实在。历史在这一段孤独的夕阳箫声里，幽幽地，诉说着它所有的幸与不幸，苦难与喜悦。而我们，只有沉默。

　　我们停在了一户庭院门前。门紧锁着。一棵树，细碎的叶，已经微黄了，是初秋的犹豫的黄，带着些依依不舍。几只鸡，悠闲地踱着步，低头觅食，偶尔“咕咕”几声。斜阳懒懒地照在庭院黄泥的墙上，好像油画里浮动着的立体的黄，使得这个初秋的下午散发着一种浓郁的令人沉醉的气息，宁静而安祥。

　　这样的时光，即便作短暂的停留，心也是沉静的。

　　其实，整个村子都很静，除过一户敞开的大门口，见一老妪，正低着头自顾清扫门前的落叶外，再似乎没遇到什么人。大概，村里的人也都进城了吧。务工的，上学的，寻找梦想的。呆在这样的村子里，人会忘记自己的，会悄然消失在时光里的，就像空旷山谷里的一声喊，连回音都消弭了。

　　唯有老人，不用记住自己。他们的血液早已和这片土地紧紧融合在一起了。他们就是这里的一棵树，一堵夕阳下斑驳的黄泥的墙，草丛里恒古不变的一块石；是这里的一段时光，记录着云的变化，风的远去，芨芨草呼呼的声啸，直到有一天，岁月带他们远去。

　　远去的，还有遥遥两千多年前那一次战场上的厮杀，一次惶惶的无奈的流徙、辗转、顾盼，以及对故乡的深深的眷恋。那一切，都远去了。

　　……

　　岁月，岁月走到了今天。那个曾经与我同去的远方的人，他仍在远方。远远地，仅靠偶尔的几声问候，彼此一年又一年地温暖着。

　　古城也仍在。只是在它不远的戈壁滩，有人建起了一座新城，中西融汇的万神殿、古罗马风格民居、古罗马一条街、骊靬影视城、公园、广场……这一切，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，如同奔马的速度，在时光的身后腾起了滚滚烟尘。

　　真的，很欣慰，新城的建设者，他们很小心地绕过古城，在它旁边建起那座繁荣的新城，人们蜂拥而至。曾经去过的古城，如今，依然那样的沉静而安详；依然，在某一个秋日的午后，夕阳散发着浓郁的醉人的气息，让人在生命的喧嚣声中，依旧可以寻求到心灵的慰藉和安稳。

　　这个世界，一切都在变。包括时光，一段岁月，一些人，一些事，还有，人类纷杂的情感。唯一不变的，是人的一颗宁静安详的心，一段美好的回忆，就像那座新城旁边的古老的骊靬古城，岁月一转身，便万世的喧哗，都与它无关。